松村北斗醒來時,只覺得頭痛欲裂,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胃部燒灼般疼,全都在提醒他昨晚實在喝得太多了。然而當他轉身,發現有一個陌生男子躺在自己身邊時,他殘餘的醉意都一下子清醒了大半,連滾帶爬地翻下了床。
熟悉的佈局、熟悉的擺設,特別是那張被高地吐槽過無數次的大花被子,怎麼看都是他松村北斗的家沒錯。睡房的門沒有關上,客廳裡屬於他的、不屬於他的衣服和配飾亂七八糟地散落一地。他的視線在躺在床上一絲不掛的男子和未著寸縷的自己之間遊走了好幾遍,才從有點混濁的思緒和模糊的記憶裡整理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他——和眼前這個人睡了?
松村悄悄地掀起了那張大花被子,男子瘦削的肉體上綻放著鮮豔的紅痕,從脖子到大腿都遍佈情動過後的痕跡,無一不昭示著昨晚的情事是如何激烈。他看著只覺得耳根發紅,連忙又把被子蓋回去。此刻他只想找根棒子掄到自己頭上,好讓自己暈過去——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床第之間是這麼⋯⋯失控的人。
他嘆了口氣,打開衣櫃後轉身,讓櫃門內側的穿衣鏡映出自己的背影。自己的背上平白多出一堆指甲的刮痕,還有肩頭上深得幾乎見肉的牙印,像是在控訴他太過粗暴不夠溫柔。
看著那些痕跡,昨晚的場景終於在松村的腦海裡變得清晰起來:男人躺在自己身下,細長的雙腿環著他的腰。他一邊用力掐著對方纖瘦的腰,下身狠狠挺動,一邊在他身上到處啃咬,留下屬於自己的標記。男人雙眼迷離、臉色潮紅,啞著嗓子浪叫索求著更多,呻吟和嗚咽之中夾雜著松村的名字,卻隨著一下一下猛烈的貫穿被頂撞得破碎——
停、停。松村連忙搖頭,好把那些過激的場面從自己的腦海中趕出去。光是想起昨夜的情景,就讓他體溫升高、耳朵發熱。他從衣櫃裡隨意抓了一套換洗衣物,連忙把自己塞進浴室裡。他擰開蓬蓬頭,冷水澆在身上,嘗試回憶他是怎麼和男子滾上床的,卻發現自己幾乎完全失去了這部分記憶。
他昨天剛出完整整一個月的差回來,剛下飛機就被傑西拉去慶祝項目順利完成的慶功會,席間作為項目負責人的他一直被人灌酒。他平常本來不喜熱鬧,卻也因為工作終於告一段落而難得放鬆下來,比平常喝得起勁。續了好幾攤之後,大概到第三家店的時候,他已經覺得自己的血管裡流淌著的都是酒精了。他隱約記得傑西和高地開始攔著他,讓他不要再喝了,然而難得放縱自己的松村卻充耳不聞,將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進喉嚨裡。
再後來他記得自己強硬地拒絕了高地幫他打車送他回家的好意,因為最後一攤那家店離松村家不過15分鐘路程,他想要散步走路回家。他十分體貼地讓高地把傑西送回家——傑西也醉得不省人事,整個人掛在高地身上,手腳還不安份地到處亂動。高地還叮囑他回家後要發短信給自己,然後把傑西塞進了計程車的後座後,自己也坐上車離去。
然後他走上了回家的路。從這段開始,他的記憶變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他搖搖晃晃、腳步虛浮地走著,嘴上無意識地哼著歌。酒精作用讓他瞳孔散開,眼前的景象都出現重影了,腦子本就因為攝取過量酒精而昏昏沉沉,模糊的視野更讓他覺得頭昏腦脹。走了不知多久,他實在覺得天旋地轉得讓他無法行走,只好靠著某根路燈蹲下來。
「你還好嗎?」耳邊傳來了一把有點低啞的聲音。
松村抬起頭,用力地眯起眼睛嘗試聚焦,只見一個有著一頭深粉色頭髮,和自己年紀相仿的清瘦男子蹲在自己面前。不知是街燈暗黃的燈光斜斜地打在他半張臉上柔化了他的臉,還是松村實在喝得太多酒而讓世界蒙上了濾鏡,他覺得面前的男子明明五官不算極為精緻,面部線條也甚為硬朗,甚至瘦削得臉頰略顯凹陷,整張臉看上去卻隱隱有陣勾人的色氣。
他注視著對方關切的眼神,對方也毫不迴避,直直地看著他的雙眼。
「你看起來不太好,我把你送回家吧?」對方朝他伸出了手。松村覺得自己應該是醉到家了,看著看著居然在那雙眼睛的關切底下,讀出了邀請的意味,看到了妖異和情慾的光芒在流轉。
見鬼了,這人真好看,松村心想。
他鬼使神差地抓起那人的手,勾著他的脖子將對方的臉拉近,將自己的雙唇貼上去——
之後的記憶變得更加零碎了,只剩下些翻雲覆雨,讓人臉紅心跳的片段。松村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瘋狂過:醉得幾乎回不了家,把路上遇到的陌生人撿回家,還和陌生人滾了一夜的床單,狀況之激烈看兩人身上的痕跡不言而喻,然而第二天醒來的自己居然連對方的名字都不記得。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問對方叫什麼名字。
他想像自己跟傑西和高地分享昨晚的脫序,傑西應該會放肆地大笑著說「Oh my God,北斗你真的太瘋狂了」;高地大概會皺著眉頭,念念叨叨地說著些類似「北斗,我就跟你講你應該讓我送你回家的,你看看你這副鬼樣子⋯⋯」之類的馬後炮。
⋯⋯對了,高地讓我回家之後發信息給他,松村終於想起了這一茬。
松村洗完澡換好乾淨的衣服走出客廳,在凌亂的衣服堆裡翻找了一會,終於在沙發上的褲子裡找到了自己的手機。點亮屏幕一看,全是來自高地的短訊和未接來電,最近一條是兩分鐘前。
他心知不妙,正準備回撥電話給高地時,門鈴響起了。他已經大概猜想到門外的人是誰了,只好嘆了口氣,認命般去開門。
果不其然,高地優吾抱著手,臉色不善地站在門前,一臉鄙夷地看著他。
「北斗,你如果不來開門的話,我可真的要去報警了。」
松村自知理虧,也不好說些什麼,只能搔搔頭,嘟囔著說了句「抱歉」。高地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愛操心又嘴碎,整天念叨著些瑣事。他和高地是中學時代起十幾年來的好友,自然知道高地只是擔心他。
高地沒好氣地翻了白眼,揚了揚手上的提袋說:「你剛回國,冰箱裡沒什麼吃的吧,我給你買了點食材。看你這副鬼樣子也是剛睡醒還沒吃飯,我給你做點吃的。」
松村實在是很感激高地的好意,但是他想起一屋的狼藉,房間裡還躺著自己一夜情的對象,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讓高地進來。
高地一臉狐疑地盯著他扭捏的樣子,見他似乎無意解釋,便徑直探頭去看屋內的狀況。客廳裡到處散落著的衣物,裏面還混著幾件明顯不屬於松村的東西。他挑起眉毛正準備說些什麼,卻倏地睜大雙眼。
「北斗,我身上黏糊糊的很難受,借你家浴室用下行嗎?」
聽到第三個人有點口齒不清的聲音,松村連忙回頭,只見自己的一夜情對象,似是完全不在意身上的痕跡般,全身上下只穿著一條內褲——大概是在床邊的地板上撿起來的,慵懶地靠著睡房的門框上伸著懶腰。
松村一時語塞。高地雙目圓睜,眼神在他們倆身上高速地來回遊走,張開嘴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
「不是,高地——」
「北斗,你——」
兩人同時開口,卻又一起閉上了嘴,尷尬的氣氛在空間裡流淌著。好幾秒後,高地似乎終於反應過來,打破了沉默。
「啊,我想起了公司裡還有點事,這個給你,我先走了。」他耳根通紅,飛快地甩下了這句話,把手上的袋子塞到松村的懷裡,然後便把門摔上,留下松村站在玄關處一臉目瞪口呆。
⋯⋯今天可是星期六欸,你在公司是有什麼事?松村在心中吐槽。他當然知道那是高地是為了解圍胡謅的理由,但是如此明顯地破綻百出的藉口,足以知道他剛才有多慌亂。
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抱著高地買的那袋食材往屋裡走。粉髮男子依舊靠在門框旁,一臉迷迷糊糊沒有睡醒的樣子,半睜著眼睛看著北斗。和他有些迷濛的雙眼對視的那一刻,松村突然又想起了昨夜他在自己身下承歡時眼神迷離的樣子,連忙有些尷尬地別開了頭。
「你要洗澡吧?我給你找條毛巾。」
男子含糊地認了一聲。
松村在衣櫃裡翻出一條新的毛巾,想起了男子昨夜穿著的那件鬆垮垮的襯衣,於是又另外翻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出來,想了想覺得不妥又找了一條長褲出來。他把毛巾和衣服遞給那人時,對方露出了有點意外的表情。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是說⋯⋯是我做得太過火了,所以⋯⋯」松村有點侷促地說,聲音也越來越小。
那人卻毫不在意一般笑了起來:「北斗,沒想到你原來還挺溫柔的嘛。」
覺得對方意有所指,松村更覺窘迫。他清了清喉嚨,指著地上的超市提袋轉移話題道:「你要不要吃點什麼?我去做。」
「托北斗的福——我昨天可是吃得很——飽了。」男子拉長著語調道,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抱著毛巾和衣服朝浴室走去,然後又轉頭補充了一句:「當然,我很樂意嚐嚐看北斗的手藝。」
松村頓時語塞,像是被定身般呆立在原地。他——似乎惹上了一個不得了的人。
在不知道發出了第幾聲重重的嘆息後,松村總算完成了簡單的輕食。浴室裡傳來陣陣水聲,粉髮男子似乎還沒有洗好,於是把盛好的食物端到飯桌上,用蓋子蓋上。隱約間他似乎聽到手機震動的聲音,循聲找尋,在沙發的夾縫中找到了男子的手機。
屏幕上是來自「小京」的未接來電和一條剛剛發來的短訊。
「樹,你又跑到哪裡去了?」短訊只有短短一行字。
「I...tsuki...?」松村試探性地唸著那個名字,卻覺得這幾個音節甚為陌生。
「是Juri喔。」低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松村嚇得差點把手機摔出去。名喚樹的男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洗好了澡,站在松村背後,用毛巾不甚溫柔地擦拭著自己的頭髮。
「⋯⋯抱歉,我剛好聽到電話響了所以拿了起來,不是有意看你的訊息的。」松村退後一步,把手機遞給對方,他卻沒什麼所謂似地擺了擺手,接過電話後瞥了一眼又放到了桌子上。
「比起那個啊,我現在可是很難過耶。」樹又朝自己跨了一大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松村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貼上了牆。
「明明昨晚還那麼熱情地叫著我的名字,一覺醒來就忘記了嗎?北斗真是個絕情的人。」他在松村的耳邊呼著氣說,語調聽上去很是委屈,眼裡卻滿是笑意。
「⋯⋯不是,我——」松村無力地反駁,面前的人卻伸出一根手指按著了他的雙唇。
「田中樹,這次可不要忘記了。」田中樹輕聲說道,直直地看進松村的雙眼。松村似乎又一次在那雙眼睛的深處看到了惑人的光芒一閃一爍。
松村像著了魔一般伸出手捧著起田中的臉,吻上了他微微撅起的雙唇,伸出舌頭探進對方的領域裡。田中也熱烈地回應著他,兩人在唇舌交纏之間交換著津液,直到田中按著松村的肩推開了他。
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田中推倒了在沙發上,剛穿上沒多久的高領毛衣被推到了肋骨處,露出了田中纖細的腰,皮膚上還留著自己昨夜留下的痕跡。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松村連忙站起來。不知為何,自己每次對上對方的眼睛時,總是會變得失控,就像是腦袋中名為理智的閥門被打開了一般,被鎖在裡面的情慾蜂湧傾瀉而出。
「不是要吃東西嗎?飯菜都要涼了。」田中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一派輕鬆地說。他整理好衣服,徑直走到飯桌旁坐下。松村只好拉開椅子,坐在了田中的對面。
「真好吃!」田中嘗了一口松村做的炒蛋,發出了讚嘆的聲音:「你的手藝真好,平常都會自己做飯嗎?」
「一個人住久了,多少還是會自己做點吃的。」松村不敢再和田中對視,只好低頭看著盤子裡的食物說。
兩人安靜地吃著飯,不消一會兒盤子就被清得乾乾淨淨。就在此時,田中擱在桌上的電話屏幕亮起,激烈地震動起來。
是來自「小京」的電話。
田中猛地站起身,伸手拿起電話按下接聽。松村自覺不應偷聽,連忙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廚房去,然而還是隱隱約約地聽到田中壓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小京?抱歉抱歉⋯⋯忘了,我真的忘了⋯⋯好、好,我馬上回來就是了⋯⋯」
松村回到客廳時,田中已經掛了電話,正在地上抓起屬於自己的衣服。松村從櫃子裡拿了一個紙袋出來,無言地遞給田中,田中有點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抱歉,謝了。」他接過紙袋,把手上的衣服一股腦兒地塞進去,有點急促地說道。「我有點事要先走了,謝謝你的午餐,真的很好吃。」
松村看著田中急急忙忙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目送他到玄關換上鞋子。穿上那雙看起來就很吵的靴子,田中站直身子,又恢復了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露出了有點得意的笑容道:「昨晚也謝——」
「樹,」松村打斷了他問:「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松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問,只覺內心有股未知的力量驅使著他,等他回過神來,話已經問出口了。
田中明顯一愣,隨即又笑起來。他揪著松村的領子將他拉近,然後在他的雙唇上輕輕印了一下。
「北斗,我們不要再見了。」
他放開松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剩下松村一人呆若木雞地站在自家玄關。
路易斯傑西吃著盤子裡的毛豆,耳邊是高地喋喋不休在講話。
傑西是被高地從家裡硬拉出來的,為此他特別驚訝——平常的高地在昨天這種聚會之後,基本上都會在家裡休息上一整天。但是高地今天看上去心情特別糟糕,傑西拗他不過,只好陪著他去附近的居酒屋坐下。
「我跟你講,北斗他真的很誇張好吧。我今天中午去他家,看到他家裡有個男生只穿著一條內褲,身上——我真的沒有誇張,他真的全——身上下都是深深淺淺的吻痕和指痕。」高地說著說著,像是憶起了那個畫面,連忙搖搖頭,扔了一串烤雞肉串到嘴巴裡。
「然後那人居然還說著什麼『北斗,我身上黏糊糊的,可以洗澡嗎?』之類的話,我的天——我、我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高地模仿著那人口齒不清撒嬌一般的語氣,說完自己卻忍不住一陣惡寒。
「AHAHAHA!」傑西抱著肚子笑起來。「原來北斗這麼狂野,還好這一口嗎?看不出來耶!」
高地翻了個白眼道:「不是,他愛怎麼搞我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能考慮下我當時的感受嗎?如果不是那小子不回我短信也不聽我電話,我也不會跑去他家,就不會看到那個場景了——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傑西想像著那個場面,忍不住放肆地笑起來:「Oh my God,北斗真的太瘋狂了!我也想親眼見證一下那個場面,高地你怎麼不把我叫上⋯⋯」
「——閉嘴吧你,你倆半斤八兩,一樣讓人不省心。昨天如果不是你小子後來不知道搞什麼也醉得一塌糊塗的,我就把北斗送回家了。」高地把手上的竹籤指向傑西,沒好氣地說道。傑西見矛頭突然指向了自己,縮了縮脖子,做了個把嘴巴拉上的動作,繼續埋首對付面前的毛豆。
「就跟他講不能再喝了還非要喝,醉得站都站不住了還說什麼『高地,你可要好好把傑西送回家』,我真的信了他的邪——就說他應該讓我把他送回家的。」高地也不管傑西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講話,一股腦兒地吐著苦水。
「天知道他昨天醉成那樣,是在哪裡怎麼把人撿回去的。」他又拿起一串軟骨串塞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說道:「你真該也看看他們倆那副看起來縱慾過度的鬼樣子。」
傑西不置可否地歪了歪頭,決定不去吐槽高地明明兩分鐘前才否決了應該帶上自己去找松村的建議,轉而開始思考友人的怨氣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散去。
「哈——哈啾!」
松村正在陽台晾床單,突然毫無預警地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定是高地在說我壞話,他走進屋裡,隨手抽出了一張面紙,一邊揩著鼻子一邊想。
看著在陽光下飄揚的床單,他又想起了田中,想起他們在這張床單上的一夜瘋狂。松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哪裏彷彿還留著那人留下的溫度。
他嘗試回想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讓田中反感,但他本來就不擅交際,此時更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是自己太粗暴了嗎?還是因為自己忘記了他的名字嗎?或者是因為他看了田中的短訊?抑或是因為那個「小京」?
明明只是個一夜情對象,醒來之後就變回互不相干的陌生人,自己卻無法停止去想他。他的一顰一笑、誘惑自己時的小惡魔表情、柔軟的嘴唇和靈活的舌頭、染上情慾而泛紅的臉頰和眼眶、看起來纖瘦摸上去卻很勻稱的身體、叫著自己名字時有點沙啞的聲音⋯⋯
松村絕望地發現自己又硬了。和田中做愛的確是挺爽的——不誇張地說,也許是自己有生以來最爽的一次。雖然他因為宿醉斷片把昨晚的事忘得七七八八,但身體殘留的感覺是無法輕易消退的。因為工作繁忙他已經很久沒有過床伴,但他本來也不是性慾強的人。然而昨晚他卻像是被田中挑起了這輩子所有的情慾,前所未有地在性事上失控,任由自己按照最原始的慾望去佔有田中的身體。
不光是對他的肉體癡迷,松村還想要更了解田中,想看看他在情事以外的面貌,想脫下他狀似從容輕鬆的一身武裝,去觸摸他的靈魂。
田中肆意地在他心中到處點火,卻又在火舌燎燒起來後,絕情地留下了訣別的話便逃之夭夭。松村想著他臨別時的道別和表情,似乎在他的眼裡捕捉到了一絲稍瞬即逝的落寞。
這邊剛說完讓我不要忘記他的名字,那頭就說不要再見了,到底是想我怎麼樣啊,松村暗自腹誹。
「樹⋯⋯」他在嘴裡咀嚼著這兩個簡單的音節,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道:「⋯⋯真是個絕情的人啊。」
惡魔——這人絕對是個惡魔,偷心的惡魔。松村握著自己的胸口,覺得那裡似乎被人挖走了一塊一般空蕩蕩的。
「北斗、北斗——我說北斗——」
路易斯傑西一連叫了好多聲,松村北斗都毫無反應,一臉呆滯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不知道在想什麼。傑西覺得自己的好友最近實在是不太對勁了,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北斗!」傑西忍無可忍,靠在松村耳邊喊了一聲。
「哇——搞什麼,原來是傑西啊,嚇死我了。」松村嚇得驚呼出聲,整個人後背繃直,看見是傑西在叫自己之後又放鬆下來,不滿地瞪了傑西一眼。
混血的友人用手上的文件夾往他頭上拍了一下,佯裝生氣道:「你才是在搞什麼啊,知道我叫了你多久嗎?」
松村舉手做投降狀:「好了好了,所以你找我幹嘛?」
傑西雙手抱胸,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問:「課長讓你整理好之後交上去的報告書,做好了嗎?」
松村心中大呼不妙,他徹底地忘了這碼子事了。自己最近的確很不在狀態,平常自詡做事仔細有條理的他,最近卻經常忘東忘西、丟三落四。
看他一副心虛的表情,傑西嘆了口氣,將手上的文件夾丟在松村桌上,有點無奈地說:「我幫你做好了交上去了,副本留了你一份。」
松村訝異地拿起面前的文件夾翻了一下,果然傑西已經幫自己將厚厚一疊的報告書整理得整整齊齊。知道是傑西主動幫狀態不佳的自己完成了不屬於他的工作,松村實在覺得心有愧疚。
「傑西——」
「STOP!」傑西直接伸手,打斷了松村的話:「我快餓昏了!你看辦公室裡都沒人了。高地說他先去拿位子,我們也快過去吧。」
松村如夢初醒,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果然已經是飯點了,偌大的辦公室裡只剩下他們兩人。他放下手上的文件夾,跟在傑西背後離開了辦公室。
兩人甫踏進餐廳,便見到坐在卡座的高地優吾朝他們招手。
「我的天啊——北斗,你是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嗎?」這頓飯是他們三人這週第一次碰面,高地一見到松村就驚呼起來。
傑西也露出擔憂的神色附和道:「對吧?我就說北斗怎麼回來以後一天比一天看起來憔悴,你看連加班一整週的高地都看著比你精神。」
高地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點了點頭表示認同。最近高地的部門忙得不可開交,天天加班忙到日夜顛倒,今天才終於可以喘口氣。
「啊⋯⋯就是沒怎麼睡好,可能時差沒有倒過來吧。」松村含糊其詞地隨便應著,揮揮手著兩人不要擔心,連忙轉移話題說:「傑西你不是餓了嗎,快點餐吧。」
將近一週沒有見面的三人一邊吃飯一邊閒聊,時間很快便過去了。松村安靜地看著傑西在開著無厘頭的玩笑,高地無可奈何地吐槽他的樣子,只是覺得十分安心。
松村、高地和傑西三人是大學同學,而松村和傑西更是同一個系上的同學。身為混血兒的傑西熱情友善,強硬地闖進了松村的生活,更在不知不覺和他中學時代以來的好友高地混熟了,於是他們三人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友,經常結伴同行。畢業之後,三人又因機緣巧合在同一間公司裡就職,松村雖然嘴上經常說著嫌棄他們的話,內心還是很珍視這段難能可貴的情誼。
在他放空思緒回憶過往的時候,高地突然叫他:「北斗,你真的沒事嗎?」
「嗯⋯⋯?沒事啊,就是沒有睡好而已。」松村回過神來。傑西應該是去上洗手間了,高地趁著這個時候抓著他問話。
高地一改平常溫和的樣子,眼神銳利地看著松村說:「你唬弄傑西也就算了,你以為我認識你多久了?你也有時差倒不過來的時候?而且你個這樣子可不光是沒有睡好吧?」
松村頓時語塞。高地見他沉默,只是重重嘆了口氣,隨後又回復了平常和善的神色。
「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很獨立的人。身為你的朋友,我也尊重你的每一個選擇。」高地沒有看著松村,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他的話幾乎被淹沒在餐廳嘈雜的談話聲中,但松村還是一字不漏地聽得真切。
「你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所以如果發生了什麼事的話⋯⋯只要你願意講,我都會聽。」
松村一個人坐在吧台前面,面前擺著一杯威士忌加冰。這間酒吧相對外面大街上的比較僻靜,沒有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和嘈雜人聲,只有爵士音樂輕鬆自由地在空間裡流淌,客人大多都兩三人一組,坐在卡座裡低聲交談。
他想起了傑西這幾天來擔憂的眼神,今天午餐時高地說的話,自知讓好友們擔心了。高地平常看起來一副笑容可掬的溫順模樣,但其實敏銳的觀察力和直覺都很敏銳,何況高地本就和松村交情甚深,也難怪他不消一頓飯的時間就看出來松村的不妥。
高地的直覺和對松村的了解都非常準確,他最近的失態的確不是睡得不好那麼簡單。
松村也知道自己真的很不對勁。他最近就像丟了魂一般,甚至到了會影響到生活和工作的程度,就像今天如果如果不是傑西幫他完成了報告書,他都不知道應該如何跟課長交代。然而即使是相識多年的好友,他都沒有辦法對高地和傑西吐露實情。
他很清楚自己反常的原因——那個叫田中樹,像風一般地出現,擾亂他的心神後又逃走了的人。
自從那天之後,松村無法控制自己無時無刻都想起田中。這個「無法控制」並非是一種修辭手法上的誇張,他的腦海幾乎每一個角落都被田中佔據著,即使他明知生活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也無法停止思念著對方。
即使是睡夢中,他的思緒仍然被田中的身影纏繞。他夢見自己和田中瘋狂地做愛,在松村家的床上、沙發上、浴室裡,用他能想像到所有姿勢做愛,讓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沾上情慾的氣息。
他又夢見他在深夜無人時把田中壓在陽台的洗衣機上,從身後進入他,用力地操弄。田中隨著被頂撞的節奏搖晃腰肢,一邊搖著頭,一邊用雙手捂著自己的嘴巴,指縫之間隱若流出一些壓抑不住的嗚咽聲。
他還夢見田中跪在地上為他口交,嘴巴被塞得滿滿當當的,舌頭卻依然靈活而有技巧地挑逗著他的粗大。他抓著田中暗粉色的頭髮逼他抬頭,看著田中眼眶泛紅盈滿淚水,有點委屈可憐的樣子更讓他血脈賁張。
他低喘著快速挺動,在爆發的前一刻將陰莖拔出來,白濁的慾望射在了田中潮紅的臉上,讓他看起來更加色情。
他沉浸在高潮後的餘韻中,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他聽見自己喘著氣對田中說「我愛你」,田中眨了眨眼睛,睫毛上還掛著屬於松村的精液,露出溫柔的笑容對他說:「我也愛你,北斗。」
早上醒來時,松村整個人像是真的經歷了數場激烈的情事一般乏力疲倦——明明只是做了幾個春夢。感受到內褲裡異樣的潮濕,他有點惱火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這實在是讓件人難以啟齒的事——二十好幾的男人還像青春期情竇初開的男生一樣天天做春夢和夢遺,說出去怕不是得讓人笑掉大牙。
他甚至想問田中是不是給自己施了什麼法還是下了什麼蠱,能讓自己如此魂牽夢縈、心神不寧,但自從那天之後他就一如離別時的宣言的一般,再也沒有見過田中。
前幾天回家時,松村發現大門的把手上掛著一個紙袋,裏面疊得整整齊齊的正是那天他借給田中的一身衣服。袋子裡還有一張小卡,上面只寫了短短一行字,字跡工整卻略帶稚氣:「已經洗乾淨了,謝謝。」他把衣服拿起來聞了聞,果然還隱約帶著柔順劑的香味。
田中能把衣服還到松村家門前,就代表只要他想的話,他們隨時都可以再見面。然而可以當作再次見面的藉口,被他不用見面的方法還回來了,卡片上也沒有留下聯絡方式。松村不得不說服自己,田中應該是真的不想和他再見了。
這個結論讓他更加低落,也變得更心不在焉了。但他心底裡還是不想放棄微弱的可能性和重逢的機會,於是他這幾天在下班之後都會去他遇見田中那處附近的酒吧去碰運氣——其實那晚上稀薄的記憶讓他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是在那裡見到田中,他甚至不確定田中是否會去酒吧,只是破罐子破摔般把附近幾條街上的酒吧挨著去了個遍,坐在吧台上喝著悶酒,觀察店裡的每一個人,到深夜實在睏得不行的時候,又沿著那晚的路搖搖晃晃地走回家。
然而幾天下來,松村依然一無所獲。加上他本來是個生活規律、著重健康的人,這樣的放縱無疑讓他的身體吃不消,幾層原因疊加起來,他便成了高地嘴裡的「一個星期沒有睡覺」的樣子。
今天也沒能見到田中,但松村覺得自己不能再喝下去了。結了帳離開了那家酒吧之後,松村又一次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也許是身體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他的自暴自棄了,松村今天明明沒有喝多少,卻覺得四肢像灌了鉛一般沉,腦子裡像被漿糊糊住了一般混濁,眼前的景色也不甚清明。他好不容易忍住了強烈的暈眩感,顧不上什麼儀態,扶著身旁的燈柱緩緩蹲了下來。
就在此時,他聽到了那個聲音。
「⋯⋯你在做什麼啊。」
松村猛地抬起頭,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只見那個讓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田中樹站在他幾步之外,燈光昏暗之下,他看不清田中的表情。
「⋯⋯我在找你。」松村撐著燈柱站了起來,向田中走近了一步。
「我知道。」田中沒有後退,卻微微低頭避開了松村的注視。
「為什麼不來找我?」松村又向前走了一步。
「我不是說了嗎?不要再見面了。」田中依然沒有抬頭看向松村,語氣平靜地說。
「樹,我喜歡你。」松村抓起田中的手,鬼使神差地說出了自己這幾天在夢裡說了無數次的台詞。
田中沒有甩開他的手,卻也沒有回應,兩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沉默一直持續到松村幾乎懷疑田中是否沒有聽見自己的表白時,田中才終於聲音微弱地開口。
「⋯⋯我知道。」
松村伸手攬著他的後腰,一手托著他的後腦,狠狠的吻了下去。田中緊閉雙眼,死死地咬著唇,松村卻蠻橫地一邊啃咬那薄薄的雙唇,一邊用舌頭強硬地撬開了緊實的牙關,伸進去掠奪城池。
田中像是放棄了掙扎一般,雙手環上了松村的頸,回應起這個有點霸道的吻。
田中最終還是跟著松村回了家。
松村從再次見到田中的一刻起,就覺得身體深處的欲火像被點燃了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衝破他的身體而出,將一切燃燒殆盡 。他性急地把田中的褲子褪下,將他壓在那張兩人曾經一同共進午餐的桌子上,想伸手去包裡翻潤滑劑和保險套,卻被田中按住。
松村不解地望向田中,背對著自己的人卻只是把頭埋在袖子裡,悶悶地說:「不用了,就這樣進來就好⋯⋯快點。」
松村探了兩根手指進那入口,內裡果然已經十分柔軟,熾熱的內壁緊緻地收縮包覆他的手指。雖然心裡有許多疑問,但高漲的慾望他無暇去思考,咬了咬牙便扶著自己蓄勢待發的性器送進了田中的身體裡。
光是進入田中體內,松村已經爽得靈魂都幾乎出竅。田中的後穴像是有生命一般吮吸著松村的硬挺,溫暖的甬道潤滑軟熟,隨著他的抽插還似乎分泌出更多濕潤的液體,在進進出出之間激起淫靡的響亮水聲,讓他幾乎產生自己是在和女人做愛的錯覺。
「嗯啊⋯⋯北斗、北斗⋯⋯啊啊——」田中動情地叫著松村的名字,挑撥著他僅餘的理智。松村用像是要將囊袋都擠進他身體般的力度狠狠頂弄,惹得身下人的叫聲不時變調。
「樹⋯⋯」松村的聲音沙啞得讓他自己都嚇一跳。讓他日思夜想、神魂顛倒的人,此時此刻就在他身下與他交歡,眼前的情境和夢裡的場景重疊,酒精作用更是讓他頭腦不甚清醒,一時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
上次情事留下的痕跡早已消退,松村執拗地在他後背到處啃咬吮吸,任憑內心的衝動和欲望佔有面前這具身體,下身插弄的節奏和力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強,田中的呻吟也逐漸變得高亢起來,嘴裏盡是些顛三倒四的索求和淫語。
後來田中腳軟得再也站不住跪倒在地上,被冷落的性器顛顛巍巍地將白濁射在了地板上。松村被高潮時劇烈收縮的後穴夾得眼眶發熱、頭皮發麻,悶哼著將噴發的欲望全數留在了田中體內。
不夠,這還不夠——松村的腦子有把聲音如此對他說。松村把田中的身子翻了過來,按在地上又狠狠地要了他一次,直到他帶著哭腔說冷硬的地板硌得他後背生疼,松村才就著插入的姿勢,將人抱了起來。失去支撐點的田中只能緊緊抱著松村,任由全身的體重壓在和松村交合那處,體內的巨物也隨之開拓到前所未有的深處,激得他全身發抖,尖叫著射了出來。
兩人像發情的動物一樣順從著最原始的欲望互相索求,一如松村的夢境裡一般瘋狂地做著愛。松村覺得自己似乎有著無窮的精力,這一週的疲倦和乏力像是不曾出現過一樣,甚至讓他懷疑這是不是回光返照,自己是不是會死在這場過激的情事裡。
一直到日之將出,田中哭叫著搖頭說自己脹痛的性器實在沒辦法再射出任何東西時,松村才心滿意足地放過了他。松村將渾身癱軟無力的田中抱到自己床上,環在自己懷裡,看著對方緊閉雙眼輕喘著氣的模樣,疼惜地在他微張的薄唇上落下一吻。
「⋯⋯樹,我愛你。」
然而田中卻沒有給出和夢裡一樣的回答,只是輕輕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給我一個機會,不要離開好嗎?」松村將懷裡的人抱得更緊了一點。
松村沒有錯過那瞬間,田中的身體不自然地顫抖了一下。
松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但他醒來的那刻便發現了異常——懷裡空空如也。
隱約聽到房間外有聲音,松村連忙奪門而出,只見田中已經穿戴整齊,正在收拾自己的物品。
「啊,北斗你醒了啊。」田中頭也不回地說,聲音依然帶著使用過度的沙啞。
「樹⋯⋯」松村伸手去抓田中正在整理的手,田中終於轉頭看向他。
他這才發現,這是兩人重逢以來第一次對上眼神——這樣說來,昨夜的田中的確一直都執拗地迴避著和他對視。
田中回握松村的手,探過身在他的唇上輕輕印上一吻。唇瓣分離,田中毫不躲閃、直直地看著他,眼神莫名有點悲傷,嘴裡卻是無情的話。
「北斗,把我忘了吧。」
那一瞬間,松村看到了田中的眼裡倏地亮起了深粉色的光芒,筆直地射進自己的雙眼。松村還沒來得及思考是怎麼回事,劇烈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向他襲來,讓他頭痛欲裂,像是有人用沉重的鐵鎚在猛力敲打他的腦殼,又像是有人將他的腦袋捧在手裡狠狠地反覆捏壓一般——
他聽見田中驚呼著自己的名字,然後他的意識便徹底墮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朦朧之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遠處對話:一把是他聽過的嗓音,帶著點不太明顯的鼻音,還有點沙啞,還有一把他沒有印象的,聲調略高卻很好聽的聲音。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似乎在爭辯著什麼,無奈距離實在太遠,又或是意識太過模糊,松村實在無法聽清。過了一陣子,兩人似乎向松村的方向走近了些,他這才勉強聽到了些他們的對話內容。
「⋯⋯樹⋯⋯笨蛋⋯⋯」
「⋯⋯可不想被小京⋯⋯以前⋯⋯」
「⋯⋯何必呢?⋯⋯為什麼⋯⋯可能⋯⋯」
「⋯⋯小京⋯⋯不明白⋯⋯我們⋯⋯不可以」
他實在沒辦法從支離破碎的內容整理出什麼有用的訊息,反而覺得腦袋又疼了起來,掙扎了不一會兒,意識便又一次落入虛空之中。
三、
他在一片寂靜之中睜開了眼,放眼望去景色異常單調,只有一望無垠的純白。
他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背後的觸感卻十分柔軟,地面像是輕柔的棉花一般溫柔地承托著他。他站起身來伸展了一下手腳,發現身子異常地輕盈靈活。
這片空間除了無盡延伸的純白以外一無所有,周圍是一片寂靜——甚至可以說是一片死寂,他甚至無法感覺到空氣的流動,只能聽到自己呼吸和心臟跳動的聲音。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讓他用作標示的物品,他既無從辨認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方。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好一陣子,腦海裡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是何方人物,經歷過些什麼,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應該要到哪裡去。雖然幾乎完全沒有記憶,但他的思考和判斷能力似乎依然健在。待在原地似乎不是辦法,他只好憑著直覺朝著某個方向前進。
他持續筆直地向前走著,發覺這個空間似乎沒有邊際,天地一色的純白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他就那樣一直走著走著,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小時、幾天、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在這個空間裡時間的流沒有意義,也無法被感知與判斷:他機械地前進著的身體絲毫沒有疲倦的感覺,周圍的景色也完全沒有變化。
終於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人。那人只比他矮一點,身形卻異常瘦削,穿著一身漆黑的裝束,一頭短髮是醒目的暗粉色,在純白的空間裡顯眼非常。
他不自覺地在那人面前停下腳步,那人像是等待他已久一般徑直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明顯的焦急:「北斗,這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北⋯⋯斗?」他在嘴中咀嚼著這幾個音節,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對,松村北斗,這是你的名字。」粉髮的男子定定地看著他,那雙眼睛裡彷彿有魔力一般,讓他無法移開視線。松村北斗在那一瞬間確實想起來了,那是屬於自己的名字,自己怎麼就忘記了呢?
空空如也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或者說找回了些記憶的感覺很是奇妙,也讓他有些不適。男子卻強硬地捉著松村的肩膀,逼他和自己對視。
男子看著瘦削,手上的力氣卻一點不小,松村只覺肩膀被他握得生疼。那人自顧自地繼續說:「北斗,你快仔細想想,你還有自己的生活,有條件很好的工作,有擔心你的朋友⋯⋯你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那人的雙瞳裡閃爍著跟他頭髮相似的粉色光芒。
奇妙的是,隨著那人的話,松村喚醒了許多本屬於自己的回憶:自己的小公寓裡那一方天地,放假時愛去的美術館和古著店,算不上是夢想但條件的確優渥的工作,無論何時都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好友們⋯⋯零零碎碎的記憶像潮水一搬霎時湧入自己的腦海裡,拼湊成一個個完整的場景,在他腦裡快速交替著放映。一瞬間過多的資訊讓他無法處理,腦袋幾乎炸開般生疼,忍不住抱著頭跪在了地上。
「看著我,你現在應該做什麼?」那人蹲了下來,捧起松村的臉,直直地盯著他。
「我要回去⋯⋯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他強忍著疼痛,咬著牙回答。
男子露出一個滿足的笑,鬆手放開了松村。似乎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命,那人轉身便準備離去。
松村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拉著他:「等等!」
那人的背影不自然地顫了一下,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有哪裡不對勁——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雖然說不出為什麼,但他總有預感自己如果就這樣讓那人離去,將會永遠地失去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松村問出自己心中最大的疑問:「你⋯⋯是誰?」
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他知道自己的事情?為什麼他能幫自己找回失落的回憶?如果他和那人認識,為什麼在自己找回的記憶裡沒有這個人?
「這不重要。」那人依然頭也不回,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們⋯⋯見過面嗎?」松村站起身向他走近一步,鍥而不捨地追問。
粉髮男子不自然地陷入了沈默,良久之後才吐出一句話:「⋯⋯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聽到這句話的那瞬間,松村覺得腦海裡某個角落的景色倏然變得鮮明起來,是和面前那個男子有關的記憶:小惡魔般調皮又好戰的笑容、笑起來時彎彎的眉眼、一雙薄唇柔軟的觸感、不安份地到處撩撥的舌頭、肌膚相貼時火熱的溫度、叫著自己名字時動情的嗓音、挑逗一般上揚的尾音⋯⋯還有自己對他的一舉一動如何患得患失,無法自制地癡迷和心動。
不行——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他的名字。和那人的點點滴滴像電影般在松村腦裡上映,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起那個人的名字。
他下意識地用力扳過那人的肩,讓他面向自己,然後將自己的雙唇貼上對方的。許是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男子雙目圓睜,眼神裡滿是訝異,好一陣子才輕輕合上眼簾。
名字——還差一點就能想起來了。就在此時,面前的人按著自己的肩膀,輕輕地推開了自己。
「北斗⋯⋯謝謝你。」那人由衷地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他想要再問些什麼,那人的身影竟然開始變得透明,連自己眼前的景色也虛化起來。松村慌忙地伸手想要捉住對方,視界卻逐漸扭曲,純白的空間漸漸變暗,讓他無法看清面前的景象。
突然強烈的倦意向他襲來,四肢瞬間癱軟無力,連眼皮變得沉重起來。然而在意識消失的前一刻,他終於想起了那個名字。
「樹!」他下意識地大聲喊出那個名字,伸出手想驅散無盡的黑暗——
「哇啊——嚇死我了!」耳邊卻爆出另一個人受驚般的叫聲,音量之大嚇得松村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純白的景色——嚴格來講是白色的天井和白熾燈刺眼的光芒。雖然松村依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但消毒藥水的獨特味道和醫療器械規律的響聲還是讓他馬上辨認出自己所身處的地方——醫院。
自己好像做了個悠長的夢,現在卻什麼都想不起來。身體渾身乏力,活動手腳的感覺十分陌生,就連轉頭都有點費力。他微微偏頭,看到了在純白的病房裡略顯搶眼的一抹深紅——是發出剛才那聲驚叫的路易斯傑西。
「⋯⋯搞什麼啊⋯⋯吵死了——」松村開口說話,發現自己的聲音也異常低沉沙啞,喉嚨像是幾天沒講過話一般乾澀痕癢。然而在他的話說完之前,那一頭紅髮的主人便撲上來抱住了自己。
「謝天謝地,北斗你可總算醒過來了。」傑西的聲音帶著微弱的哭腔,聽上去悶悶的。身材高大的傑西整個人壓在松村身上,還用健碩的雙臂用力環緊他,勒得他胸口發悶呼吸不暢,差點兩眼一黑又暈過去。
松村用沒有什麼力氣的手捶著傑西的背,氣若游絲道:「讓一下⋯⋯你很重耶,我快要窒息了⋯⋯呃——」聽到松村被勒得從嗓子眼擠出難受的聲音,傑西才連忙鬆開了他。
新鮮空氣一下子重新灌進氣管裡,讓松村不住猛烈咳嗽起來,嚇得傑西手忙腳亂地把病床調成坐立的角度,一邊用手輕輕地順著他的後背。
見松村的呼吸終於平復下來,傑西按下呼叫鈴通知醫生他醒來的消息。醫生如連珠炮般問了他一堆問題,又嘰哩呱啦地說了一大堆注意事項,無非是讓他要多多休息、安靜療養、規律健康飲食之類。他剛醒來沒多久,腦子依然迷迷糊糊的,醫生的話也沒聽進多少,只好含混地點頭敷衍過去。
「我打給高地了,他說在趕來的路上。」醫生離開後,從病房外回來的傑西倒了一杯水遞給他。松村點點頭接過杯子,小口地啜飲起溫度正合適的溫水,這才打量起自己的友人。一向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的傑西此刻神色憔悴,粗框眼鏡後的眼神裡充滿濃濃的疲倦和擔憂,眼睛下掛著兩個厚厚的黑眼圈,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松村看著傑西落魄的樣子,不解地問:「你這是怎麼了?」
傑西聞言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你還好意思問,我才想問你這是怎麼了啊?」
「對哦,我怎麼在醫院裡?」松村一拍腦袋,終於想起來這一茬。傑西頓時語塞,不禁懷疑自己這位平常頭腦明晰、冰雪聰明的好友是不是遇到意外撞壞了腦子。
「你暈倒在自家門外,剛好被路過的人發現送到醫院來,一直昏迷不醒。」傑西難得語氣嚴肅地說道,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松村有點不習慣:「醫生說你是過度疲勞,被送進來的時候狀態糟得幾乎只剩一口氣——我差點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松村聽著傑西的話,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等等,我在這裡躺了多久?」
「一個星期,」傑西面無表情地說:「——北斗,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
這下輪到松村目瞪口呆,半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沒過多久,高地就頂著亂蓬蓬的髮型,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病房。他的樣子倒是和松村上次見他沒有太大分別,一副一個星期沒睡好的樣子——畢竟上次見面時高地剛好加了一整週的班。
松村自知理虧,見來人面色不善,做好了被說教的準備。不料高地盯著他好一陣子,最後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輕輕把他攬入懷中柔聲說道:「⋯⋯醒過來就好了。」
他眨了眨眼回抱對方,有點不敢相信高地居然就這樣放過自己。他看著兩人滿臉倦容,眼眶泛紅的模樣——傑西更是明顯一副哭過的樣子,內心十分慚愧。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松村老實地低頭,小聲認錯。
看著他一本正經道歉的樣子,高地和傑西相視一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病房裡的氣氛瞬間緩和起來。
「真的差點被你嚇死了,北斗。」高地臉上是一貫溫和的神色,嘴上卻毫不留情:「拜託你這個工作狂了,這次給我好好休息——公司給你的假期一直批到月底,在那之前不准碰任何公事,知道了嗎?」
傑西在一邊「AHAHAHA」地笑起來,還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出現了高地的S屬性」之類的話,松村卻留意到更重要的訊息——
「等等,月底?」松村大吃一驚,一下子坐直了人。自己手上還有好幾項工作要處理,新項目的準備工作也正密鑼緊鼓地進行,自己實在沒有功夫可以放一個悠長假期來靜養。
傑西卻不由分說,推著他的肩膀把他按回枕頭上:「課長聽說你倒下還昏迷了好幾天,嚇得臉都青了,二話不說就把假期批下來了。」
「不是——」松村不服氣地想要掙扎,但身體還很虛弱的他,自然是無法推開本就比自己高大的傑西。
「——你本來負責的工作全交給其他人處理了,所以你就安心休假吧。」傑西絲毫不退讓,手上的力道也一點不放鬆:「對了,課長還說了,『月底之前不想見到松村君的臉,也不想收到他的郵件。』」
傑西拿手的模仿可謂唯妙唯肖,加上搞怪的表情,高地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看到有人捧場,傑西興致更為高漲,變著法兒逗弄他,惹得高地一拳捶在他肩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然而松村卻實在笑不出來,事態發展成這樣,他更沒辦法說出口了——自己根本不是因為工作過勞而累倒的。雖說自己的確很享受忙碌的感覺,也經常被別人說是工作狂,但這次真的不一樣,自己倒下的原因大概跟工作真的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事——按照旁人的說法他是昏迷了整整一週,但他自己感覺不過像是睡了一覺,昏迷之前的事自然也像昨天發生的一般鮮明。他之前為相思所苦,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在那天晚上終於和日思夜想的田中樹重逢,兩人又一次翻雲覆雨了一整晚,第二天醒來時他想要挽留執意離開的田中,對方卻狠下心來和自己道別,然後——
他的眼睛裡射出了異樣的光芒?然後會自己看到那束光芒後頭痛欲裂,當場失去了意識?
縱是閱書無數的松村都覺得這聽上去實在太荒誕了。他想說服自己那只是幻覺,或者不過是黃粱一夢,但腦海裡的那個場景異常鮮明清晰,他甚至光是回想起來還能感受到腦袋撕裂般生疼。
田中樹到底是什麼人?松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他仔細地回想他和田中相以來的每一個情境,他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發覺許多隱隱約約的不對勁似乎早有預兆,只是自己不曾在意。
他對田中不能自制得略顯瘋狂的迷戀,每次見面時都反常地失控且難以平息的欲望,對他的眼神和話語莫名的無法抵抗⋯⋯將一切都歸咎於一見鍾情或命中注定固然很浪漫,但理性告訴他這件事絕對沒有那麼簡單。
即使假設田中真的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那些超能力一般、如同小說情節般離奇的猜想都只是松村的記憶錯亂或妄想,這件事仍有個明顯的破綻:傑西說他是在家門前倒下,被路過的人發現才送進了醫院。然而他家位於公寓的頂樓,還是在走廊盡頭拐角後,位於死路盡頭的唯一一戶,簡單點來說就是——除了松村本人,平常根本不可能有人會無緣無故路過他家,甚至他當初選擇租下這間公寓,正是看中了它的位置足夠偏僻,阻止了不少推銷和招搖撞騙的閒雜人等上門騷擾。
最合理的猜想自然是——田中在自己暈倒後將他送來醫院,但為了隱瞞兩人的關係,又或是想撇清責任以免惹麻煩上身,所以編造了自己只是路過的說法。
「北斗,你的臉色真的很糟欸,不然還是躺下吧?」高地略帶擔憂的聲音喚回了松村已經飄得太遠的思緒。
「啊——沒事,只是稍微走了神而已。對了,高地,」松村擺手示意自己沒事,想起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你有見到送我來醫院的人嗎?」
雖然事情的緣由有些尷尬,但高地跟田中還是好歹有過一面之緣,如果是田中把他送進醫院,高地應該會認得他。然而高地卻搖了搖頭:「沒有,傑西倒是有見過吧?」
傑西托了一下掛在鼻樑上的眼鏡,悠悠接過話頭:「對,是那人打電話讓我來醫院的,説因為我和高地的是北斗手機裡的緊急聯絡人。」
松村內心狐疑,按照五十音順序,高地的聯絡方式應該排在傑西前面,更何況一般人怎麼都不會選擇先聯絡名字是平假名的人吧?
「那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盡量讓自己語氣聽上去平緩地問。
「是個有著櫻花一樣淺粉色頭髮的男生,比高地還要再矮一點吧。」傑西偏著頭回憶那人的外表:「雖然戴著口罩和眼鏡,但還是看得出來是個很漂亮的人,皮膚像大福一樣雪白又光滑,五官的感覺就是很精緻那種,眼睛水靈靈的、眼睫毛也很長⋯⋯啊,還有他的聲音也很好聽⋯⋯」
那就不是田中了,松村暗忖。田中的一頭粉髮比櫻花要深色的多。而且外表也和傑西口中描述的人相去甚遠:無論如何他的膚色都算不上是白皙,五官輪廓分明線條硬朗的他,也絕不是走漂亮或是標緻一掛的。
「天啊,你這傢伙很噁心耶!」高地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打斷喋喋不休的傑西:「你才見過人家一次,為什麼可以連細節都記得那麼清楚?」
被攻擊的傑西一臉不滿地為自己申冤:「不止一次啦!我今天早上剛好在醫院外面碰見了他,他聽說北斗還沒有醒來還很擔心,特意上來病房探望來著。」
「那他還有說什麼特別的嗎?」雖然沒有直接證據顯示這個謎之男子和田中有關係,松村仍然不願意放棄任何有機會得到田中線索的機會。
傑西想了一下,聳了聳肩:「沒有吧,他只是很內疚地說如果能早點發現北斗送來醫院就好了——但其實這也不是他的責任就是了。」
松村興致缺缺地點了點頭,傑西則很沒儀態地張嘴打起哈欠,一邊嚷著自己一整個星期都沒睡好頭很疼云云。兩人都沒留意到,高地不甚明顯地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松村醒來以後身體恢復得異常迅速,讓人難以相信他曾因過勞而倒下一整個星期。然而因為課長的禁足令,他不能回公司復工,平白多出了大半個月假期,讓忙得不可開交的高地和傑西甚是羨慕。松村過意不去,主動提出想幫忙分擔部分工作,卻被好友們板著臉義正辭嚴地拒絕。
他的生活慢慢回到正軌,甚至因為悠長的假期而變得十分充實:他久違地花了一整天下北澤的古著店裡尋寶,讀了很久以前就有興趣卻一直沒有時間看的長篇小說,出了趟遠門去看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一段時間的美術展覽,還買下了人生第一台遊戲機⋯⋯
在空閒的時候他還是會想起田中,卻不像當初那樣癡迷,不分晝夜、無法自制地思念他。他回想起那短短的時光,還是覺得十分陌生,像是有另一個人操縱了他的身體和意識一般。讓他自己覺得都意外的是,即使褪去了所有瘋狂之後,他還是非常喜歡田中,想要再見他一面,好好地促膝長談,多了解他一點。然而田中在他醒來以後便徹底地消失在他的世界裡,像是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他絕望地發現自己除了「田中樹」這麼名字以外,對這個人可謂一無所知。
最初他還抱著淡淡的期待,但隨著時間一日一日流逝,事實和理智都告訴他:田中這次是真的不打算再見他了,而他自然也沒有辦法可以找到田中。雖然覺得很遺憾,但生活總歸是要過的——權當兩人的相遇是一場略顯脫序卻色彩絢爛的夢,珍藏在回憶之中就罷了。
然而就在他做好徹底放下田中的覺悟時,一個不速之客又一次肆意闖進他的生活,打破了平靜。
那天松村捧著兩大袋超市減價時段的戰利品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心情甚好地哼著歌,一邊思考晚餐的菜單,快到家時卻發現有人站在了自家門前。那人聽到身後的動靜,循聲轉過身來。面前的人身材纖瘦,穿著看上去價格不菲的長風衣,頭上戴著黑色的寬簷帽,鼻樑上架著一副金色的圓框眼鏡,大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五官,松村卻還是能確定這是自己沒見過的臉孔。
那人定定地打量了松村好一陣子,沉默而有些尷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轉。片刻之後,來客終於開口:「你就是松村北斗吧?」
「是的,我是松村。請問⋯⋯?」松村顯得甚為疑惑。
「你認識一個叫——田中樹的人嗎?」那人的眼神裡充滿試探的意味,松村甚至覺得在那雙眼睛裡讀到了敵意。
作夢都沒想到還會聽到田中的名字,他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沫。這個人認識田中嗎?為什麼他會知道自己認識田中?
「我和他有過幾面之緣⋯⋯請問你是⋯⋯?」他極力保持鎮定,故意含糊其詞。
聽到松村的回答,面前那人突然一改有些疏離帶著試探的態度,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柔和起來,語氣歡快地說:「那事情就好辦了!請你跟我來一趟。」説罷便作勢去拉松村的手。
松村心中警鈴大作,連忙後退兩步,將手上的幾個袋子舉起擋在兩人之間:「不是——那個,請問您到底是⋯⋯?」
「抱歉,一時心急忘了自我介紹,」那人疑惑地眨了眨眼,隨後淺淺一笑,伸手取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一頭淺櫻色的頭髮,在燈光下耀眼異常:「我是京本大我——算是樹的朋友吧。」
好美——松村差點脫口而出。這是一張美得只需驚鴻一瞥便難以忘懷的臉:陶瓷般光滑的肌膚在髮色襯托之下白皙得幾乎發光,整張臉看上去清秀卻不失英氣,輪廓既柔和又硬朗,全都恰到好處。靈動的杏眼、高挺的鼻樑、小巧的嘴巴⋯⋯五官的每一個部分都像是精雕細琢的藝術品一般,以最完美的比例排列在畫布——京本的臉上。
傑西的日語可真是太爛了,這人比他描述得還要好看好幾倍,松村在心中腹誹。
「好了,自我介紹也做過了,現在可以請你跟我走了嗎?」京本直直盯著著松村,彬彬有禮地問道,語氣卻強硬得不容拒絕。
「等等、等等!」松村倏然伸手掩著自己的雙眼,另一隻手則繼續在兩人間保持距離。剛剛被京本盯著那瞬間,讓他想起了一直以來都讓他很在意的一件事——田中偶爾也會這樣像是要看進他的靈魂一般直直地注視著他的雙眼,讓他感覺像是自主意識隨著那道目光被抽空了一般,無法抵抗田中的話。他一直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直到剛才對上京本強勢的視線,雖然和田中的感覺很相像,卻讓他很不舒服,下意識地想要抵抗。
他想起了自己曾經覺得太過荒誕的猜想,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和樹⋯⋯到底是什麼人?你要我跟你去哪裡,做些什麼?」
京本露出了有點意外的神色,瞇起眼睛又一次細細打量起松村。松村被他盯得不自在,只好躲避他的視線,恨不得挖個地洞跳下去。
「好吧,畢竟我是來請求你幫忙的,就不隱瞞什麼了。」良久之後,京本終於打破沉默,像是下定決心般說:「北斗,或許你有聽過什麼是『魅魔』嗎?」
「煤末⋯⋯?」松村偏了偏頭,嘗試將這兩個音節組成有意義的詞語,卻沒有什麼收穫。
「嗯⋯⋯對於你們而言,大概是中世紀歐洲傳說會出現的神秘生物吧?」京本悠悠補充道。
⋯⋯魅⋯⋯魔?松村絞盡腦汁,終於在腦海裡拼湊出這兩個字,頓時瞠目結舌。
他設想過田中也許不是普通人,也許有什麼異於常人的能力,但這也實在太離奇了——魅魔?
這都什麼跟什麼亂七八糟的啊?這難道是什麼整人計劃嗎?我們編故事也要講基本法對不對?松村在心中全力吶喊,但很顯然並沒有傳到京本的耳裡——他看著松村眼神驚恐又無措,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樣子,無辜地眨著一雙大眼睛,心想這人還挺有趣。
四、
松村北斗眉頭緊鎖,死死盯著面前亮著紅燈的信號燈,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方向盤,重重地發出了這一聲嘆息。到底為什麼事態會變成這樣呢?
坐在他身旁——副駕駛座上的京本大我看著甚為焦躁的松村,笑眯眯地安撫他:「不要那麼緊張嘛,這不開得挺好的嗎?——是說北斗,我們上車之前說到哪裡來著?」
松村卻頭也不回,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雖然我也很想洗耳恭聽,但可以請你不要在我開車的時候向我搭話嗎?我可不擔保不出意外。」
信號燈適時地轉為綠燈,松村惡狠狠地一腳踩下油門,車子重新奔馳在繁華的街道上。
——我這不在你停車的時候才跟搭話嗎?京本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看著松村垮下來的臉只好無奈地聳了聳肩,做了個把嘴巴的拉鍊拉上的動作。
「⋯⋯到底為什麼好幾年沒開過車的我,要載這種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小少爺回家啊?」松村又嘆了一口氣,嘴裏念念有詞。
京本似乎不太在意自己正是松村滿腔怨念的對象,漫不經心地回應:「心裡的話說出聲了喔,北斗。」
「就是說給你聽的!——話說我們才剛認識吧?可以請你不要用一副我們很熟的語氣叫我的名字嗎?」松村不客氣地回擊道。他早就想說了,到底為什麼京本可以用一副兩人相逢恨晚的自來熟態度來和他搭話,這個人的距離感怕不是有點問題吧?然後他轉念一想,說實話這個名為京本大我的存在本身就和松村二十幾年來對世界和常理的認知甚有偏差,如果仔細考究的話怕是腦子會直接短路。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松村在心中反覆默念。
京本露出稍微被嚇到的表情,眨巴著一雙杏眼,語帶無辜道:「之前聽樹提起你的事,我還以為北斗是個更平易近人的人呢。」
在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松村的咒語被打斷,還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初次見面就和陌生人滾上床的松村在某種意義上也許真的是「平易近人」——半晌後他才悻悻道:「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我這種陰沉的人大概跟平易近人完全搭不上邊呢。」
樹、樹、田中樹——沒錯,他正是京本說自己與田中相熟,才會答應和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走: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家門前,初次見面不到兩分鐘就不由分說想帶走他,嘴裏還淨說些莫名其妙的瘋話——京本的出現幾乎可以說是教科書一般標準的可疑,想來饒是連粗線條如傑西都不一定會輕易就範,更不用說平常就心思縝密且警戒心極強的松村了。
放在平時的話,他說不定早就直接打電話報警了。然而,松村在京本脫下帽子的那一瞬間就認出了他——說「認出了」也許有些奇怪,畢竟他在這以前也未曾見過京本。但只需一秒他就確信這便是傑西之前提到過,發現了他暈倒在自家門前並聯絡了傑西的人。
而這位京本自稱是田中的友人,說他是為了田中的事才來拜訪松村。在那一瞬間,松村覺得纏繞他思緒已久的謎團似乎有了新的線索,散落一地的碎片似乎被無形的絲線逐少逐少地串連起來。從他和田中相遇以來的一連串「非日常」的事件真的只是巧合嗎?如果不是的話,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捲入了什麼樣的事件之中?京本在這一切事件之中又是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京本還提到了一個松村甚為陌生的詞語——「魅魔」。他只依稀記得自己也許在有關中世紀歐洲神話傳說的書裡讀到過這個名字:一種以自身容姿為餌,誘惑人類並攝取其精氣為生的特殊生物;相傳成為魅魔獵物的人類,會被攝去心神、吸取精氣至死。
松村自問不是無神論者,也認同世上也的確有數之不盡,用現代科學難以解釋的超自然現象。如果田中當真是「魅魔」,倒是能解釋松村許多疑問,但是魅魔這種在傳說生物裡都算是異於常理的物種,當真存在於這世上嗎?
抱著想要搞清楚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的想法,還有些許能和田中重逢的期望,松村答應了京本的請求。沒想到京本甚至連兩人的目的地在哪裡都說不清楚,只是領著他到了松村家附近的停車場裡。站在看上去就跟京本的氣質大相逕庭,造型很是粗獷硬派的越野車前,松村毫不掩飾地露出了狐疑的神色看向京本,對方卻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硬是把他推上了駕駛座,把導航打開說什麼「只要跟著開就好了」。
看著窗外逐漸變得陌生的街道和景色,松村心情越發煩躁起來。簡直是糟透了——如果到達目的地,樹和這個京本不能好好給我一個交代的話,我真的會狠狠揍這兩人一頓,松村如此在心中發誓。
面前的信號燈轉成紅燈,松村適時踩下刹車,回想起自己上車前和京本的對話。
「咳、那個……京本先生,您剛才説的……呃、『魅魔』——」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松村細細斟酌言辭,不甚確定地開口:「是那種⋯⋯以人類精氣為食糧的傳説生物嗎?」
京本本來有些苦惱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來,眼裏閃起雀躍的光芒:「太好了!本來還在想樹和慎太郎都不在,到底該從哪裏開始説明——既然北斗有聽説過的話,那我就不用從頭開始講了。」
「是、是嗎……」松村眨了眨眼睛,乾巴巴地應道。不是,可以請你從頭開始講嗎?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如果你跳掉什麼重要資訊的話我會很困擾的,松村在心裡吐槽,但決定還是先聽聽京本的話再說。
「你最後一次見到樹是什麼時候?」松村本以為京本要開始說明,不想對方卻拋來一道問題。
松村回想了一下,印象中最後一次見到田中正是自己倒下前那晚,想起來已經是差不多大半個月前的事,於是如實回答。
「果然如此。」京本點了點頭,然後偏著頭陷入了沉思。沉默一直持續到松村幾乎以為京本不打算繼續時候,他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大半個月前的某一天——應該就是你印象中最後一次見到樹那天,他回來以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幾乎不吃不喝,好說歹說都不願意出門。」
那天之後正好是松村躺在醫院裡不省人事的那一週。失去了意識的他本人自然對那一週毫無印象,但高地優吾和路易斯傑西——松村僅有的兩位友人可是為了他焦頭爛額,幾乎要急瘋了。
「在房間裡蹲了整整一週之後,有一天他急急忙忙地出門說要去找你,結果見了你回來以後就直接暈過去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
京本說田中曾來找他,但按照在輪流守在自己病床旁的高地和傑西所言,除了他的家人以外,就只有恰巧因為路過病房而遇上傑西,順便來探望松村的京本。
松村搖了搖頭:「我自從大半個月之前那次之後,就沒有再見過樹了。」
「嗯⋯⋯反正就是從醫院回來之後,樹就倒下了⋯⋯」京本突然有些含糊其詞,卻又突然清了清喉嚨接著補充道:「——然後現在樹已經昏迷了接近兩週,我們想這樣下去實在是有點糟糕,所以就來拜託北斗幫忙了。」
松村聽了只覺得一頭霧水,搞不清楚到底是京本話裡的邏輯思維過於跳躍,還是自己的理解能力實在有問題。先忽略京本話裡某些令他很在意的部分,他決定先問一個最讓他不解的疑問。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我是錯過了什麼嗎?從樹的狀況到所以就來拜託我幫忙這個結論是不是跳掉了什麽?」松村挑起眉毛,誠實地説出自己的疑問:「而且我又不是醫生,這種情況不可能幫得上忙吧?是説不是應該在情況變得那麽糟糕之前就送到醫院去嗎?」
京本似乎是沒料想到松村如連珠炮般的問題,一雙杏眼眨巴了好幾下,才緩緩地開口:「樹的症狀並不是人類的『生病』,因此一般的醫學知識或是藥物自然都沒有用。」
「至於爲什麽來找北斗幫忙——嗯……這個說起來還有點複雜……」京本抓了抓一頭櫻粉色的頭髮,偏著頭像是在斟酌言辭般思考了一陣子,最終卻只是露出了一副懊惱的表情,有些泄氣地說:「一時半刻我實在説不清楚,大概只會越解釋越糟糕。我知道北斗並不相信我,但是現在樹的情況真的很危急,也的確只有你能救樹了——拜托了。」語畢他向松村深深地低下了頭。
京本看上去神色誠懇,倒不像是在説謊。雖然他的話確實破綻百出,但倘若田中真如他所説並非尋常人類,想必定有難言之隱,也難怪京本有所隱瞞。松村垂眼看著京本的髮旋,最終嘆了口氣,將手上的兩個大塑膠袋放在了地上。
「我明白了。」松村投降一般道:「正好我也有想要問樹的事情,請你帶我去見他吧。」京本聞言急忙抬起頭,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松村見狀連忙伸手制止,急忙補上後半句話:「——但是!誠如京本先生所説,我並不信任你——你的話裡實在是太多顯然易見的漏洞了,這一刻我選擇不繼續追問下去,是因爲你説了樹的情況很危急。但是作爲交換,請你稍後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的所有問題。」
京本在聽到松村說不相信自己時,臉上明顯飄過一絲失望,但在聽到交換條件的時候,本來有些陰沉的臉瞬間變得明亮起來。「沒有問題,只要是北斗想知道的事情我都會盡量回答。」他點點頭表示同意,又小聲嘟囔著添上了半句:「只是我這人不太會説明,我是覺得你等樹來解釋會比較好啦……」
松村沒有正面回應,只是指了指腳旁的塑膠袋道:「那不好意思請你等我大概十分鐘——在我們寒暄的這段時間,我剛買回來的高級雪糕都快要哭了。」然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般,誇張地彎下眉毛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家裏很是髒亂,就恕我不招待您進門了——我會盡快的。」説罷便飛快地跑進了家裡,砰一聲把門甩上,留下一臉茫然的京本站在夕陽之下佇立。
當松村整理好採購的食材,整理好簡單的行裝再次踏出門外時,只見一團黑不溜秋的物體縮在自家門旁瑟瑟發抖。那團東西聽到開門的聲響動了動,露出了半張臉——正是京本。
「喲,北斗,你家這一帶風還蠻大的耶。」京本的鼻子看上去紅紅的,連聲音裡都帶上了顫音。松村發誓自己並沒有故意拖延,只是他本來做事就不是雷厲風行的人,再加上今天買的東西的確有點多……他有點心虛地想道。
早春的東京晝夜溫差還是很大,京本那件薄風衣顯然並不適合這個季節,加上松村家因為在河邊,太陽下山後更是氣溫驟降、冷風颼颼,也難怪就這麽十幾分鐘時間,已經把京本凍得縮成一團。
「讓你久等了——」雖然松村把人晾在門外的確是帶著些許報復和惡作劇的心態,但看到對方凍得哆哆嗦嗦的樣子也讓他過意不去。「那個……如果不嫌棄的話請用吧。」他把手上的東西遞給了京本。
京本定眼一看,只見是一條素色的圍巾。他露出訝異的神色看向松村,後者不自在地撇開了眼:「我只是想說,京本先生那件風衣看上去不太保暖,如果你不需要的話——」
「需要——需要!」京本連忙從松村的手上接過了那條圍巾,圍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好暖和——謝啦!果然北斗還是挺溫柔的嘛。」説罷還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松村決定不去思考京本話中的「果然」到底是什麼意思,只是又一次避開了他的眼神,語氣不帶起伏道:「不是說樹的情況很緊急嗎?我們出發吧。」
京本亦看似不甚在意,點了點頭便大步流星地朝著公寓出口的方向走;松村略感侷促不安,以兩步之距的距離跟在他身後。
甫邁開腳步松村便開始感到些許後悔了:果然這件事太過蹺蹊,自己也明知道京本的話裡滿是漏洞,怎麼就因為對方一句「樹的情況很危險」就貿然跟著陌生人離開;京本和田中也許本就是共犯,田中也許根本毫髮無傷,那自己這一去會否遭受危險;又或者如果田中也只是用來要脅他的釣餌,自己這樣子算不算是羊入虎口⋯⋯
轉念一想,他自認只是個普通的朝九晚五白領打工族,住在30平米左右的1K小公寓裡,積蓄也不過是聊勝於無的程度,平常生活簡單交友圈單純,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應該不至於讓壞人盯上⋯⋯吧?
松村意識到自己在和田中有關的事上就會變得很不冷靜。無論是第一次見面就和人翻雲覆雨,還是之後為了尋人把身體搞垮,又或是現在為了一點不確定的線索就跟著初次見面的人走——他甚至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然而之前找了那麼多次都沒有收穫,這也許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真的能再次見到田中,他願意賭上這一把。
誠如對京本所說的一般,松村有想親自問田中的事,也有想親口對他說的話:比如說他的真實身分;比如說他對自己做了什麼;比如說即使他每次都在溫存後拋下自己逃走,他還是不想、也沒有辦法忘記他;又比如說他想對田中說,即使知道了你也許不是尋常人,我還是想要見到你,想要更了解你,想要——
「糟糕——差點忘了,」慌張的聲音打破的松村的思緒,只見京本突然想起什麼一般停下了腳步,神色凝重地回頭問:「北斗,你有帶駕照嗎?」
「有倒是有⋯⋯」松村被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弄得不明所以,只好如實回答:「可是我有好幾年沒開過車了,現在跟不會開車沒有分別。」
東京是個公共交通發達的城市,松村自從大學考到駕照以來只有和高地、傑西出遠門時開過幾次,後來因為工作繁忙少了機會旅遊,他又不像高地一般喜歡開車去些偏僻的地方露營,駕駛技術自然也就生疏起來,後來三人出門時駕駛的工作基本上都交由高地負責。
「幫大忙了,那一會兒就拜託北斗幫忙開車了。」京本如釋重負般露出笑容,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松村聞言頓時目瞪口呆:這個人是沒有聽不懂我的話嗎?我不是說了自己現在跟不會開車沒分別嗎?為什麼這個人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讓我開車啊?
松村忍不住扶住了額頭,正嘗試出聲制止京本,不料對方卻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搶先開了口:「因為我現在沒有駕照啦——樹說我開車太可怕了就把駕照給我沒收了,不曉得他藏到哪裡去了⋯⋯」
聽了京本的話,松村本來要說出口的話全部都卡在了嗓子眼兒裡,半晌才乾巴巴地擠出了一句「我知道了」。
畢竟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小命的松村,暫時還不想因為陌生人毀滅性的駕駛技術而英年早逝。他回想起自己最後一次開車時在副駕駛座一邊開起了一人蹦迪,一邊鬼叫著「Nice job, 北斗!Don't be nervous!」的傑西,和扔下一句「我先補個覺,拜託你了北斗」後,便在後座塞起耳朵倒頭大睡的高地,決定相信那是因為自己的駕駛技術的確還不錯,而不是因為兩位好友心大得令人髮指——松村北斗,你可以的!他握緊了拳頭默默為自己打氣。
直到手忙腳亂地把車子發動開出去好幾公里,松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不對勁的地方:如果京本沒有駕照的話,這輛車子是怎麼開到松村家附近的?導航顯示的終點位於東京首屈一指的富人區,京本的一身打扮和價值不菲的車子也很明顯證明他非富則貴,想來平常應是有專門開車接送的司機吧——就不能這台車子是誰開出來的,就讓誰開回去嗎?又或著,這台車子就不能另外擇個黃道吉日才開回去嗎?就非得今天讓他這個Paper Driver冒著生命危險開回去嗎?退一萬步說,為什麼我們沒有打計程車這個選項?打個計程車這點小錢總不比少爺您的性命矜貴吧?
松村越想越覺得京本是仗著有錢人家的少爺脾性來尋樂子,誠心逗著自己好玩,臉色也就變得越發陰沉起來。然而京本自是無從得知松村的腦迴路裡的思緒是如何經過了峰迴路轉又蜿蜒曲折的變化,只以為他是太久沒開過車所以緊張,還自告奮勇地安慰起他來,結果誠如各位所見——炸了。
另一邊廂的京本也覺得很是莫名其妙:明明按照樹的描述,北斗應該是個平易近人又溫柔體貼,有著一手好廚藝,最重要是——人帥還活好的優良對象,沒想到對方一來就把自己當成不法分子,臉上寫滿著警戒,一直黑著一張臉不說,還說翻臉就翻臉,說炸毛就炸毛。
說起來這千算萬算都算是田中的錯,等人醒來之後非得敲他請自己吃一頓高級大餐不可。沒怎麼受過人臉色的京本有點委屈地想著,心裡已經開始美滋滋地盤算起來:到底應該去銀座的那家壽司店呢,還是人形町的那家壽喜燒呢⋯⋯嗯,不然還是西麻布那家烤肉吧。